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緩慢地賴床,急促地活著 - 謝安琪的音樂緩衝期《Slowness》

本帖最後由 powerful 於 2022-2-2 23:21 編輯

虎年第一帖,祝各位能與最愛的人相聚團圓。

從蘇致豪 (豪哥)由許賢在試當真一周年所說「活著的勇氣」延伸寫下「喺度」揮春,及許賢的新年願望「作息有時」,聯想到謝安琪 2009年的專輯《Slowness》,以十首歌表達不同處境下緩慢的意義。第一首就是〈活著〉,歌中表明「活著」意指要好好去看,好好去聽,感受一切人事物、大自然的一草一木,別讓感官麻木,正是每分每刻要「喺度」感受的寄意;尾曲的〈賴床〉亦是緊扣「作息」的命題,是入睡休息與醒來工作的平衡,這兩天迎接農曆新年的時分,較寒冷的天氣也教人不想離開被窩微溫,也就想起〈賴床〉的延宕精神,那就由此分享《Slowness》給大家。

謝安琪2008年因著〈囍帖街〉大熱而達致事業高峰,伴隨的是爆肺影響健康及專業表現; 2009年初首度於紅館舉辦個唱,坊間及傳媒卻開始出現排山倒海的負評攻撃,包括其現場穩定性。到年尾《Slowness》的出現,成為了謝安琪音樂路上一次緩衝期,一回步伐要慢下來的宣告,亦在其後實現 (國語碟及環球最後專輯迎來年多的休養,才有2014的《Kontinue》)。《Slowness》始終是環球時期最特別的一張唱片,與《Yelling》、《你們的幸福》等前後作品的一致風格明顯割裂。

專輯曲目同時見證謝安琪用聲的轉向,少了硬朗稜角及嘲諷,更著重其溫柔、放輕、圓潤的演繹,在大學巡迴現場時亦可見其減少用力、克制聲線不亂釋放的表現,態度的軟化既回應當時群眾的批評,亦切合專輯不衝動的意念。周博賢於歌詞選材上亦不像初出道到《Binary》都強調的草根貼地,仍保留生活化的觀察,用字卻捨棄擅長的辛辣直白,取其更文雅,更細膩的嘗試。

曲風變化也在探索緩慢概念的多種面向,決心有別於之前作品有較多爽朗熱鬧的樂器編排,建立更優雅更精緻的細節,像徐偉賢於《Slowness》於頭兩首歌的貢獻,起用了鋼琴的優雅為主題定調。〈活著〉的音色,沒有音符大起大落的起伏,綿密堆疊著壓迫的氛圍,歌者身處其中要抵抗的張力; 到進入〈雨過天陰〉較大路的副歌設計,就輔予更為開揚舒適的琴聲與拍子,配合事後回望的冷靜淡然。John Laudon 的〈替你高興〉旋律為遠離人間繁囂的天國,平靜而神聖 (儘管編曲太滿,減卻了原曲的意境); 英師傅則負責提供「緩慢」更古典、懷舊的曲調 :〈藝妓回憶錄〉的仿東洋演歌風味、〈最後晚餐〉則回到昔日港式大台劇的氣勢。

2021年離開麥浚龍《The Album》企劃的謝安琪,彷彿就回到《Slowness》時期的節奏,〈離不開〉〈靜夜歌〉〈團圓說〉一系列都是放慢、輕聲及溫柔的延續,亦是較脫離特定社會題材,有更寬闊閱讀空間的創作。親自譜詞的謝安琪縱沒有周博賢的尖銳,卻仍有其自我表達的聲音,只是需更慢火去聆聽、更細緻去消化。任何創造或行動,在香港人社群(尤其網絡上)都需要急於求成,強調要「得到」成果,而非箇中顯現了什麼,然而真正能持續的果效很可能都需要時間沉澱,日復日慢慢的付出,香港群體卻可能已失去耐性,宣稱失敗並轉移目標。而謝安琪目前遠離市場束縛及拒絕討好群眾的作法,比09年更能表現《Slowness》這種創作美學及生活方式。

歌者一早坦承不會再直接回應政治議題,只因要覺醒的早已得著訊息,於是她從更微小/個人的角度出發,亦是復返《Slowness》當年的原意: 由〈雨過天陰〉〈寬限期〉的愛情/友情/恩怨,演化到〈衣帽間〉生之快速、〈替你高興〉死之停頓對照,〈載我走〉介乎生死兩者之間的出走,長途鐵路作為休戰區 (注: 必然是歐洲的火車,而不可以是香港的鐵路,只象徵著都市的繁忙與恐怖); 再擴闊到現代都市各種關係網絡 (〈最後晚餐〉住屋鄰舍、〈藝妓回憶錄〉藝術文化),最後再返到個人層面,與自己的身體相處 (〈身體髮膚〉、〈賴床〉)。

正如〈離不開〉不止探討環境,亦可套用到香港身份; 《Slowness》曲目所烘托的生活取態,亦可延伸到當代的批判,如〈衣帽間〉之於消費主義,買過的產品未來得及細意享受,已要替換到更時尚; 〈藝妓回憶錄〉既在表達人們缺乏耐性去理解古老舊有的美好,更是追求娛樂快感而不懂慢慢欣賞藝術的內核。這首歌愈來愈像歌者自身寫照,樂迷總想從「謝安琪」三字,立即、直接得到社會訊息,可拿取金句去展示「同路人」的支持,而沒有觀察其不同時期轉變,沒有得著作品的餘韻。近日流傳著港台禁播歌手的傳聞,諷刺地該名單不少單位昔日正是與該電台長期合作,謝安琪自是表表者,並常在專輯收錄港台節目主題曲,如《Kontinue》有〈正視愛〉、《你們的幸福》有〈大城小動〉; 《Slowness》則有〈最後晚餐〉,是〈囍帖街〉舊區拆卸進一步的探討,城市發展輾壓人情關係的寫照。

重溫《Slowness》最驚喜的發現則在於最後兩首。〈身體髮膚〉旋律設計像易上口的廣告單曲,如洗澡時吹口哨般輕鬆對著自身唱的小品,輕得會教聽眾認定歌曲只是過渡作用,沒有實質訊息。現階段聽,才真正明瞭每天花時間呵護軀殼的重要性; 從前的自己常有「身體」「靈魂」二分的概念,就是只著重思考去讓頭腦運動,就能保存靈魂的內在美,看外表的只是以貌取人; 讀過更多知識後,發現哲學領域上,原來二元論也非不可挑戰,靈魂與身體並非可斷絕的聯繫,而更可能是互為影響,正如某器官殘缺會影響自己怎樣理解世界。周博賢正是強調其一體的可能,從行動實踐思想,正需要身體調控的支撐。愈簡單、愈貼近自我,其實愈難形容及解釋。

〈賴床〉則是全碟唯一對「緩慢」有所挑戰,質疑這是否生存之道,見諸於 Seasons Lee 較迷幻偏鋒的樂風走向,偏離整體聽得舒服和諧的主調。賴床可被閱讀為躺平的實踐,不去埋首經濟活動,寧願享受床上滾動。若起來只是機械性工作,持續著無價值的活動,不如藏於睡夢中,似乎夢境中的世界更值得花時間去過,似乎跟〈衣帽間〉〈最後晚餐〉的感嘆相通。然而珍惜現擁有的隨身物品及關係,都是擁抱現實的選擇; 延緩起床的過程,卻其實是不想面對新一日的世界,是渴望拖延見證更多的殘酷、更多的虛空。於是被窩中掙扎著,留戀累積的溫度,不去接受外界的寒冷,手又要轉為冰凍僵硬的一刻。這亦意味著逃避做人的責任,不想接受生命又有新一日的挑戰、新一日的重擔。

《Slowness》就完結於這套複雜的矛盾掙扎,也是我們每天需要對抗的心魔,2022 虎年,我們可以既不緩慢地賴床,也不急促地活著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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